上海菜館
在商場三樓貨運升降機的一角,七、八人在排隊。升降機出入口旁的空地放了三、四張摺檯,和商場角落裡的小餐館相連。因為這一小片空地,小餐館的規模又擴大了一些。餐館裡,幾位年約四十的女侍忙著為客人清理檯面、替茶壺添開水及送上餐點,客人點菜和催促上菜的聲音不絕於耳。一個又一個直徑約手肘長的蒸籠到達客人的桌上,裡頭擠了一打白白軟軟的小籠包。打開蓋子後,一股帶有肉香的蒸氣撲面而來。這裡的客人多半對女侍的服務態度有一些不滿,卻不曾對食物的質量發出一聲抱怨。除了小籠包,排骨麵及雲吞雞湯也不斷冒出熱騰騰的水氣,把餐館裡的喧鬧蒸的褪色。
在空地的一角,兩位女生專注地讀放在桌上的菜單,她們身旁的中年男子則目不轉睛地閱讀智能手機裡的電子書。約二十歲的女生一面翻閱菜單,一面整理黑色連身裙的肩帶,因為放下來的長髮常和肩帶繞在一起。女生說﹕「爸,擔擔麵好像不錯,而且妹很愛吃擔擔麵。」「什麼是改良版擔擔麵?」另一位約十七歲的女生問道,頭上的馬尾微微地晃來晃去。鄰桌的小籠包剛蒸好,冒出帶肉香的水氣。 「小籠包好像很好食。」小女兒一邊望著鄰桌一邊說。 「我喜歡毛豆。雪菜毛豆炒肉絲應該幾好食。」大女兒說。 「我還是想吃小籠包」小女兒繼續望著鄰桌。 「爸,我們便點毛豆炒肉絲、改良版擔擔麵及小籠包吧。你只消選一款麵就好了。」 女孩的父親從襯衣口袋掏出照相機,拍下菜單,然後仔細端詳螢幕。 過了半晌,女孩的父親向匆匆走過的女侍揮手點菜,「麻煩你,小籠包、改良版擔擔麵、毛豆炒肉絲及上海粗炒各一客。」「上海粗炒,小李你真有眼光!」女侍身後高大的男人大聲喝道。 女孩的父親呆了一會,才回應道﹕「老陳,想不到會在這裡碰到你呢!」老陳黝黑的面上燦出一個笑容。「這是全區最好的上海館子,只要是對食物有點要求的人都會來。見到我應該不是什麼奇事吧!」他肩上有個螢光黃及深紫色相間的側揹袋,上面印著「永安旅行社」。和他同樣壯碩的婦人及少女站在他身後,她們的肩上也有相同的側揹袋,還有幾個塞滿東西的紅白藍膠袋放在地上。「我來介紹,我妻子及小孩。」老陳向小李說﹕「小李,這是我妻子美玲,一旁的是女兒家敏」,又對她妻子說﹕「美玲,這是小李」 「剛去完旅行嗎?聞說新華近來強逼團友購物,永安應該沒有問題吧」 「不是,只是一家人乘直通車回鄉住一下祖屋,回來香港時順道到順德吃幾頓好的。」 大女兒望著老陳女兒身上的紅色緊身褲及膠面露趾涼鞋,開始整理黑色連身裙的肩帶及用手指捲髮梢。老陳的女兒感覺到大女兒的視線,便直直地瞪回去,卻見到小女兒一臉傻笑地望著自己。 紅白藍膠袋在走道中央堆成了一座礙眼的小山,陳太見狀,便想把行李移往走道的一角。老陳對女兒說﹕「阿敏,快幫媽媽拿行李。」見女兒早已搬了兩個膠袋,老陳給了女兒一個嘉許的眼色。接著,老陳及小李都不作聲。客人高聲呼叫女侍,杯碟間刺耳的碰撞,館子中一片熱鬧。老陳及小李還是不作聲。 小李主動打破這片有一點尷尬的沉默。 「順德向來都有很多好東西的,這次有沒有嘗到什麼特別的?」 「都是普通的。就吃了雙皮奶和河蝦。」 「雖然普通,但順德的東西向來有水準的,不是香港的那一些可以比的。」 「當然!不只這一些順德名菜,連簡單一頓飯也特別好吃。還記得當年我們一起去果園吃農家菜,只是一隻燒鵝都是外脆內軟。你當時吃了差不多半隻!」 「哈哈!難得有好東西吃,當然吃多一點。」 女侍走過來,示意是替老陳一家安排到桌子。 「小李,我先走了,下次一起吃頓飯!」 「好!找天一起上順德。」 老陳一家跟著女侍,慢慢走遠。 過了約十五分鐘,桌子上只有一壺茶。大女兒問何時才上菜,小女毛盯著來往的女侍,小李只是在喝了一杯又一杯荼。小李一家等得不耐煩時,老陳快步走了過來,手中似是拿著一小包東西。「小李,剛才忘了提,有點手信給你的。」小女兒轉過頭來,側著頭仔細端詳這東西。「沒有看過吧,這是從家鄉帶回來的鬆糕。味道說不上特別,不過是鄉下東西,但是蒸熱後是不錯的早餐。」老陳放下了幾塊鬆糕後,說了幾句客套話﹕「不阻你們一家」、「得閒飲茶」,便不見了。「這東西不是一般的硬。」大女兒放了一小塊鬆糕入口後說。小女兒咬了一口後說﹕「它的花生味很濃。」小李吃了半塊後,把鬆糕放在茶壺旁,說﹕「蒸熱後應該挺好吃。」吃完鬆糕後,大家漸覺口乾,各喝了幾杯茶,不久茶壺便空了。小李正想揚手叫女侍來添開水時,望到茶壺旁那一小包東西。「你們走前記住提醒我帶走它。」小李說。 不久,巨大的蒸籠已霸佔了小李一家桌子的大半,一旁的小碟子盛滿了黑醋,還有一大撮薑絲沉在其中。一陣香濃從橘紅色的湯裡湧出,帶著各種香料及花生的味道。剛炒好的雪菜冒出一股帶勁的鹹香,毛豆在乾癟的醃菜中看起來格外翠綠。表面油亮的炒麵在盤裡堆成小丘,冒著熱氣。因為早前的等待,小李一家都餓了,所以一會兒後,桌上的一切都成了空碟子。小李吃飽後,女兒們好像意猶未盡,爭相夾起碟子裡的菜屑。小李懶洋洋地坐了一會,見剩下菜屑和茶水都不多,便去櫃台付賬,讓她們胡鬧多一會。到櫃台時,小李報上自己一家及老陳一家的檯號,準備掏出鈔票時,才得知兩張賬單已付清,老陳一家也走了。回到桌子,小李見女兒們胡鬧得差不多,連碟子也舔過了,便拿起鬆糕,和她們一起回家了。 晚上的舊城區有點悶熱,破敗的工廠大廈沿著狹窄的車道蔓延到邊界。工廠大廈的一樓多是停車場,方便運貨。現今制造業式微,只有幾輛貨車停在停車場深處,遠處看上去像一排空洞。行人道上,只有小李一家,街上只有女兒的談笑聲。在昏黃的街燈下,他們走過一個又一個的洞穴。 在舊城區的邊沿,有幾棧交通燈,發出紅光,照著無車的馬路。雖然如此,但小李一家仍在等待綠色的燈號。 小女兒滿足地說﹕「剛才的小籠包很好吃。」 「但我覺得炒毛豆更好吃。爸,你覺得哪一道菜好吃?」大女兒說。 小李沒有回答,只是靜靜地行。過了半晌才問﹕「你們剛才說什麼?」 「爸,你在想什麼?」大女兒問。 「我在想老陳的事。」 「是剛才的叔叔嗎?那他是誰?」小女兒接著問。 「老陳原是我的上司,他是個好人,很照顧我。見我當時是個一窮二白的小子,常請我吃飯。之後他更自立門戶,開了間公司,我便接替了他的位置。不幸他的公司遇上財務難題,不久便倒閉了,一生的積蓄就這樣子走了。之後他當貨車司機,原本以為他只是當三、四個月,誰料一當就當了十多年了。他公司倒閉後,我的事業開始有點起色,見到他時總覺有點什麼的不舒服,因此沒有再來往,關於他的消息也是打聽回來的。」 小李說完往事後,低頭了一會,抬頭後只見女兒在對面的行人道揮手,交通燈的綠光在眨動,他便快步穿越馬路。小李和女兒走出舊城區,不久便回到家了。 這晚,小李在床上翻來覆去也睡不著,便坐在沙發上看電視。。他看完晚間新聞後,便去洗臉,準備睡覺。但他又怕和股市脫節,便坐在沙發上看財經新聞,螢幕的光照在他的身上,他的臉映出幽幽的微光,眼白上浮了一抹淡彩,顏色隨畫面變幻。小李現在知道幾個有關歐洲市場表現的數據及內地認購ETF情況,卻不清楚它們和自己持有的本地股票有什麼關係。小李坐在沙發上回想今早的股評,想弄個明白,不知不覺便睡著了,卻被掌摑聲及女人的哭叫吵醒了,原來是重播電視劇裡的痴男怨女。小李趕緊調較電視的音量,劇中人物的爭吵變成低鳴,此時,他聽到腹中傳出一陣姑嚕,回想起來,他在晚餐時吃得不多,都是女兒在食個不停。 於是他到廚房裡胡亂找些東西吃,見到老陳的鬆糕,一手抓了兩塊後,便把包裝紙隨手丟在一角。大鍋冒著水氣,碟上的鬆糕慢慢地變熱。蒸熱鬆糕時,小李沒有事做,就收拾一下廚房。他拾起了鬆糕的包裝紙,原想放進垃圾桶,卻看見上面有一些字,打開後,看見「96783345 有空找我吃飯 老陳」 小李站在大鍋旁,一邊等待又熱又軟的鬆糕,一邊把號碼打進手機。身後大鍋冒出的蒸氣,在手機螢幕上結成一層水霧。在煙水間,老李看不清電視螢幕,劇裡跨越十年的恩怨也無關緊要了。 |